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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赵跃飞先生是老家的“老”作者。这次他拿来这篇《父亲的字》,又自己声明道:
“回忆类的文章,只有回忆者或被回忆者是名家,读起来才有点意思。普通人的亲情回忆,基本上是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,别人看着矫情难受。读者能读出带入感的,不多。”还说,“这篇外人读也没意思。手抄县志留给子女的,倒是真少有。别的没意思。”
赵老乡这个“论断”成立与否,读者自己投票。
反正我看里面的小故事,要不是旁边人多,泪就流出来了。
类似文字,老家以前发过不少。写父亲的,有李琳之先生《我的父亲,一生的突围》(奇怪,找不到链接。各位就按这个标题找吧),赵老乡自己的亲情文字,以前有《姥爷的幸福人生秘笈》一二三四,颠倒众生(下面挂了链接)。各位自己看去。
父亲的字
作者:赵跃飞
说起来,我也算出身在山水之乡。从出生到14岁,我一直生活在太行山南麓西侧漳泽湖畔一个叫“南岗”的村落。
1979年秋,各条战线都在贯彻落实“调整、改革、整顿、提高”方针,屯留县委决定恢复极小部分“六二压”人员的城市户口。县委政工组领导看在我父亲点灯熬油一个接一个赶写材料的份上,决定优先解决我母亲的“六二压”问题,恢复她及其未成年子女的城市户口,但不恢复工作。
1962年国家财政困厄,大量精简职工,压缩城镇人口,缩短工业战线,支援农业第一线,史称“六二压运动”。当时我父亲在县教育部门工作,负责教育系统的“六二压”,而我母亲正是一名教师,于是远学晋人祁黄羊,近水楼台,第一拨回农村的大潮就让我母亲赶上了。没想到改革的春风一吹,第一拨又荡漾到了我家,这样在1979年秋季入学时,我便随母转成了城镇户口,举家迁至县城,到县城读中学。直到1984年赴省城太原读大学,然后参加工作,我即跟大多数从小城走出的人们一样,具有了“候鸟症”,按着节点从省城到县城,流动。
2009年春节,照例回县城过年。盯着父亲的书柜发呆,无意间发现最上排的书籍上横躺着一册不算太厚的纸本。书柜是双开扇镶嵌式玻璃门,门上一把铁锁。我向老妈要钥匙,她一边窸窸窣窣翻找,一边说:“8年了,这锁就没打开过。”是的,2001年正月十八,父亲病逝,他的书柜就这么一直落着锁。
取出纸本,居然是一本手抄的《屯留县志》。抄的是民国辛未年的刊印本,书“县署藏版”。翻开一看,是父亲的笔迹!
民国辛未年是民国二十年,即1931年。我知道屯留县志最早是明嘉靖十四年(1535年)修的,清康熙十二年(1673年)再修。但到清雍正年间,嘉靖版、康熙版的县志已经散佚。雍正时,一位姓甑的县令主持重纂《屯留县志》,此后150余年再无赓续。直到光绪初期,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主晋,出任山西巡抚,下令各县修志,在此基础上编撰《山西通志》。我父亲手抄的“民国辛未年刊本”,应该是1931年刊印的光绪版《屯留县志》。
抄本是用普通粉连纸订的本子。前半部分用毛笔抄,字如指甲盖般大小,一笔一划,属于正楷与行楷之间,很规整。后半部分是钢笔抄写的,标准的行楷。我很诧异,为何不用毛笔抄完呢?按照父亲的性格,他既然用毛笔开了头,应该一书到底的呀。再细看毛笔的运笔,确实不如当年的好了,偶有手颤的痕迹。我问母亲,这是父亲什么时候写的呢?她说,是2000年的冬天。
那年冬天,父亲的身体一如既往地不太好,也不太坏。在他退休的十年里,先是查出了糖尿病,后又患过一次脑梗。一直坚持服药,身体维持得还不错。但是,我怀疑在那个冬天他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,担心用毛笔这样一笔一划抄下去,怕来不及抄完吧。否则不会去手抄一本县志,一旦抄开更不会半途换了钢笔。我清楚,这是父亲刻意给我留下最后的一点念想。他知道,除了我,别人是不会去搜罗这些在别人眼里等同破烂的东西的。
想起1968年冬天,我上大三。父亲到县里的新华书店买《二十五史》,书店没有,他就让书店的负责人专门给进了一套。定价295元,是他当时月薪的三倍。春节放寒假,他喜滋滋的让我看,说:“我先看,10年后,归你。”1996年夏天,他果然托人顺车给我捎来了这箱《二十五史》。就连装书的纸箱子,用的还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原装箱。这套书在他的书柜里码放了10年,原装的纸箱子他居然一直保留着,留作此用。
2009年春节过完,返太原时我把父亲的书柜全部翻腾了一遍,把他留下的一点书,和参加省里市里老年人书法大赛写的书法废稿,统统带到了我身边来。
父亲的工作经历几乎没有越出县域,他的书法声望也同样没有越出。退休赋闲后偶尔参加省市级别的书画展、赛,也是应老干局的约请友情出品。由此获得的一些奖项,也不见他保存。倒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跟我合写的一块门额,成了他的一丝慰藉。他曾给我说:“写了一辈子的字,我最满意的是咱俩合写的那四个字。满意的不是字,是这事儿。”
事情是这样的——
1990年父亲退居二线,卸任了县教育局局长的行政职务,只保留了党务,留任局党总支书记。按照他的说法,约等于退休了。1991年春节回家,腊月二十九写春联(那时候县城还不时兴买春联),他突然对我说:“我想开春后回老家,把房子重新翻盖一下,院墙和门楼一并重盖。你干脆想几个字,就手把门额上的字也写了吧。”他说的“老家”,就是漳泽湖畔的那个村子,他的出生地,我的出生地。我很吃惊,因为此前他从来没有给我提过回村盖房子的事儿。这意味着他不想住在县城,想回村养老去了。我说:“往门楼上刻,不比对联,上去就下不来了。还是你写吧,你的字比我的好。”他说:“我的小楷和中楷比你强点,大字不行,一写大看上去撅巴巴的。还是你来吧,你的随和些。”
火怕上房,字怕上墙。一尺开外的见方大字,一旦挂起来,基本上相当于电视里的特写,素面上镜,没几个人能吃得住端详。写完对联我琢磨怎样向他交差,心里发憷,先想写什么。既然是他盖房子,只能按着他的生活理念来,额题必须符合他的心性和理想。挠半天头,想了三个字,“清平乐”。清是精神不浊,平是生活不颠簸,乐存在读音歧义,两个读音皆可解,解成修养也可,解作乐观也成,三字合一起也算是我对他的了解和祝福。他想一会儿,说:“可以。”
于是我找了两张旧报纸,按照尺半见方裁好,写了“清平乐”三个字。父亲在旁边看着。点颗烟,把字摆置地中央,盯着踱步,踱步,说:“不好。这样刻上去,很多人会问到底应该念清平yue,还是清平le。农家院子,过来过去都是村里人,有歧义不好。你觉得‘清平居安’怎么样?”我理解居安更符合一个退休老人的心境,赶紧说好,居安就居安。于是补写了“居安”二字。
接下来该我动员他上手了,说:“来吧,你也写一幅吧,你盖院子,用你的字更正宗啊。”他一乐,说:“你的这四个字还不错,我基本满意。我已经不是提笔就写的年龄了,过了节,等你们走了我慢慢写。要是写得比你的好,就用我的。要是还没你的顺眼,就用你的。”
当年秋天,他把新房子盖好,叫我回去看看。看到门额上的四个字,当场震惊:清平是我写的,居安是父亲写的。而四个字放一起,外人几乎看不出出自二人之手。
盖起新房的那年冬天,父亲患上了糖尿病,还是回到了县城居住。之后再没有搬回老家。父亲忙碌半年,用一生的积蓄盖起的七间瓦房和一爿院落,此后一直荒落着,直到今天。
从前年冬季开始,我加剧了从省城到县城的频次。因为老妈虚岁逾八旬,我几乎每三周回去探望一次,住两天。每次回去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开始翻阅父亲留在书柜中的一排排工作笔记。起初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机抽取一本,从头看到尾,看完后放到书柜的另一层。一年多的时间里,我居然把父亲留下的三四十本工作笔记断断续续翻阅完了。
工作笔记就是流水账,按天实录,一半以上的内容是上课、进修、开会、学习、培训、汇报、传达、写材料、发言、总结、改稿、评先、批评与自我批评、调研、下乡,以及事无巨细的行政事务。好在笔记里涉及的具体人名,很多我都熟识,默读中有些能将人和事儿脑补对应起来,所以读起来还不算特别枯燥。同时,笔记几乎是年度不断线的,甚至日期都很少脱线,这样读下来就像过电影,把老爸工作中的每一天是怎样度过的都能连缀起来。
今年五一的三天假期,我突发奇想,把父亲留下的笔记按年度排列起来,根据笔记内容,试着把他的工作简历整理出来。其中有笔记年月脱线的时段,我问老妈怎么回事,她脱口而出:“你说的那段我知道。当时正值‘文革’武斗,晋东南武斗猖獗,一派‘红字号’,一派‘联字号’,两派打,经常听说打出人命。县里乱得狠,你爸胆小,神经衰弱,吓得跑回了老家。在老家被‘红字号’半夜捉了两次,第一次听到响动跳墙跑了,没捉住;第二次跳墙跑,被埋伏在墙外的‘红字号’摁住,抓走了。好在抓到县城也没挨打,抓他当了十天八天的苦力,抄写大字报。说抓他是知道他写字快,还好,没明没黑抄写了一个多礼拜就把他放回了。”